药不仁

嘻嘻哈哈

中医养生，食疗大于药疗。1985年日本人拍摄的纪录片《中国之食文化》，有“红烧熊掌”“八珍活鱼”之类的菜肴，尚有猕猴、果子狸之类的食材，大补功效者也。既为国粹，细加胪列而大加展示。

半夏、剪秋、款冬、子苓、白苏、曲莲、苁蓉、青黛、海月、小蓟，世间风雅，莫过于此，然美名之外，尚有诸多不忍。就中药而言，几乎所有在中国出现过的动物，均有药用价值。不仅如此，《本草纲目》第十六部，竟以人体各部为药。今人看来糟粕十足，古人却津津乐道。“人部”大讲以人肉、人血、人骨、人胆、人皮、人精，甚至乱发、头垢、耳塞、阴毛、指甲、牙齿、人乳、人泪、人汗、人粪入药。列举三十七种，构方二百八十四剂，吃人救人，残忍邪秽，不良医案无疑。背后的扒皮抽筋，敲骨吸髓，拔毛饮血，食肉寝皮，其凶恶酷虐、暴戾恣睢程度，难以想象。水号贪泉，贤者不饮，李时珍虽不主张，依旧大数据地搜集在案，飞花令般空当接龙，不也为后人提供了死穴证据？

忽想起幼时所学一篇课文，“猪浑身都是宝。猪肉可以吃，猪皮可以制革，猪毛可以制刷子”，猪如此，人亦然。此般凶残，何至麻木？户口亡匿，田畴荒废，易子而食，拆骸以炊，可谓代有发生，史不绝书，小残忍之于大残忍，便是小巫见大巫，况且打出了救死扶伤的牌号。凶愚之外，尚有贫愚，若庙有灵异，善男信女，络绎前来，观音土之类的神药供不应求。

鲁迅关注深重民瘼，人间疾苦，其小说《药》，便以人血馒头治病为线索展开。据其《父亲的病》一文描述，中医为病父开过一些稀奇古怪的药：生姜两片；竹叶十片去尖；河边现挖的芦根；经霜三年的甘蔗；蟋蟀一对（要原配）；破鼓皮（要清兵冲锋陷阵时敲破的那种）。方药杂投，有病乱求医，看似搞笑，少年鲁迅为此折腾得苦不堪言，由此断下结论，“中医都是有意无意的骗子”。

魏文王问扁鹊曰：“子昆弟三人其孰最善为医？”扁鹊曰：“长兄最善，中兄次之，扁鹊最为下。”魏文侯曰：“可得闻邪？”扁鹊曰：“长兄于病视神，未有形而除之，故名不出于家。中兄治病，其在毫毛，故名不出于闾。若扁鹊者，鑱血脉，投毒药，副肌肤，闲而名出闻于诸侯。”魏文侯曰：“善。”范蠡医越，管仲医齐，《鹖冠子》里的这段文字，以治病喻治国，鲁迅的文字，则在以治病喻治愚。

话题沉重，暂且岔开。虽说人旧衣新，各从所适，新版的《本草纲目》，确已删掉了伐德失仪、令人作呕的内容。时隔经年，似觉此心无一事，实际曾有过。

倒是李庄《身体清单》一诗颇为坦然：“身体里的碳，可以制成九千支铅笔，赠给诗人，但每根铅笔必须配一块橡皮。身体里的磷，要制成两千根火柴，全部给盲者，让他点燃血中的火焰。身体里的脂肪，还能做八块肥皂，送给妓女，请她洗净骨头去做母亲。身体里的铁，只够打一枚钢钉，留给我飘泊一世的灵魂，就钉在爱人的心上。”说归说，与实用两码事。

以利求全多不义，以损求医何不然。医者若非仁术，便是恶医；药者若非益方，便是毒药。医不仁，人不仁也，药不仁，也人不仁也。